人相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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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藝術網 日期:2013/02/01   編輯部 報導

台北書展 陸禁書、暢銷書上桌

2013-02-01 01:24 旺報 【記者李怡芸/台北報導】

     對兩岸三地乃至國際出版社而言,台北國際書展的自由及多元性,是相較於大陸及其他華文社會書展所少見,每年書展中多可見一些大陸禁書,今年也不例外。

 

     有趣的是由勞改基金會編著,研討大饑荒史實的《人相食的年代》,與將推出10餘國文字版,在全球孔子學院強力推動的溫家寶引用經典詩文語錄《溫文爾雅》,均可在今年書展的國際區找到。

 

     溫家寶語錄簡體版出版

 

     《溫文爾雅》是由美國戰略圖書集團「北京聯創」引薦在台展出,除了簡體中文版,亦將陸續推出英、法、德、日、韓、俄、義大利、西班牙等語版,出版集團副總裁宋波表示,繁體中文版亦在接洽中,預計紙本與電子版將同步在台推出。《溫文爾雅》收錄溫家寶任總理期間,自2003年至今在不同場合引用的古今詩文名句103條,簡體版已在全球各地的孔子學院作為中國詩文教材。

 

     《溫文爾雅》收錄的103句詩文中,關於台灣的詩文與講話有2段,一是2004年在春節團拜上提到台灣時引用唐代詩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句,適逢台灣選舉年,溫家寶藉此傳遞「兩岸血濃於水」的情感;另一則是2004年第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閉幕後,對採訪兩會的中外媒體提及台灣時,引用台灣詩人丘逢甲《春愁》中「四萬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詩句,表達對《馬關條約》簽署110周年的感慨。

 

     親歷陸饑荒吳弘達參展

 

     《人相食的年代》則是大饑荒50周年國際研討會上的文章集結,親歷大饑荒並曾在研討會上致開幕詞的吳弘達,此次亦來到台灣參加書展,他以親身經歷描述自己19年裡在勞改營裡每餐只靠2個窩頭餬口的日子,犯人們在睡前甚至會輪流描述自己最愛吃的食物,每日早上醒來都有犯人已頂不住饑餓身亡。據勞改基金會所收集的資料,大饑荒的死亡人數資料檔案雖被隱匿,但根據人口學家的統計至少在3000萬至3500萬人之譜。

 

「沒有足夠多的糧食吃,人就會餓死。

 讓一半人死去,這樣更好,另一半人就能吃飽了。」

 ──毛澤東

 

 「人類歷史上最大的集體殺戮。」

 「人性在這場由國家發動的暴力中淪喪了。」

 ──馮客

 

 

 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中國陷入史無前例的巨大饑荒,死亡三千到四千多萬人口,甚至出現人相食的慘劇。

 

 這是天災,還是人禍?中國官方歷史只是輕描淡寫地冠之以「三年自然災害」。然而研究表明,這幾年並無大的災情,而且當農民餓死的時候,國家的糧庫裡還有大量糧食:當農民餓死的時候,中國卻還大量出口食品。饑荒也同時伴隨著暴力。

 

 不僅僅文革是中國「史無前例的浩劫」,大饑荒也是一場真正空前的浩劫。兩次浩劫都源自於毛澤東的極左路線和政策──土改、鎮反、三大社會主義改造、反右、反右傾和四清運動──即違反人類進步的普世規律,又消滅異己,最後造成全體中國人的極左路線。極左路線之因,造成大饑荒之果;大饑荒又成為因,釀成文革大浩劫之果。

 

 然而,過去五十年來,中共一直試圖掩蓋罪行,並遮掩它血淋淋的歷史。本書集合眾多學者、專家之力,披露真相,分析刻深,並讓倖存者現身口述,從而使大饑荒在歷史上不再缺席。

 

作者簡介

 

勞改基金會,設在美國首府華盛頓,由中國大陸勞改倖存者、四度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的吳弘達先生於1992年創立,致力於搜集勞改的相關資料,旁及其他中國人權問題的研究,並保存了無數得之不易的中國政府內部的機密文件、勞改倖存者的證詞、回憶錄、實地拍攝的照片、獲獎的珍貴紀錄片、研究人員的實地調查報告等等。自成立以來,定期向許多關注中國人權問題的國際組織提供了大量關於中國人權,尤其是勞改方面的權威資訊,是研究中國勞改制度和其他人權問題的權威機構。

 

 已出版的重要著作包括:《未來的自由中國在民間》、《追尋自由》(劉曉波著);《秦城監獄》、《勞動教養與留場就業》(吳弘達著)等十餘本人權書目,以及由三十餘本勞改倖存者回憶錄組成的「黑色文庫系列」。

 

 姚監復,曾任中國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研究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村部農業生產力研究室主任、研究員等職務,退休後專注於中國當代史鉤沉。

 

 傑斯珀.貝克(Jasper Becker),記者、學者,曾任香港英文報紙《南華早報》駐北京記者站主任。較早關注中國大饑荒的海外學者之一。1996年出版《餓鬼:中國不為人知的大饑荒》,在海內外引起巨大反響。

 

 高王淩,北京人,歷史學家、教授,專注於中國農村改革及相關的歷史問題研究,刊行多種關於大躍進與大饑荒的著述。

 

 楊繼繩,湖北省人,新華社退休高級記者、教授、《炎黃春秋》雜誌副社長,大饑荒的親歷者和研究者。代表作品是《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

 

 馮客(Frank Dikötter),荷蘭學者、中國歷史學家。現任香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教授中國近代史。2011年以《毛澤東的大饑荒——1958-1962年的中國浩劫史》一書榮獲撒母耳·詹森獎。

 

 李銳,北京人,中共黨史專家。曾任中共中央委員、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水電部副部長、毛澤東兼職秘書等職。退休後專注黨史研究,長期呼籲民主憲政。

 

 宋永毅,學者、教授,現居美國。共產黨中國史卓有成就的研究者之一,著有《中國文化大革命資料庫(1966—1976)》、《中國反右運動資料庫(1957-)》、《中國大躍進—大饑荒資料庫(1958—1964)》和《中國五十年代初中期運動資料庫(1949—1955)》等。

 

 丁抒,學者、教授,現居美國。共產黨中國史卓有成就的研究者之一,中國大饑荒研究的拓荒者。著有《人禍》、《陽謀》等。

 

 張再興,大饑荒親歷者、作家。大饑荒年代,他的父母和侄兒都被活活餓死。近年來專注於地方史志研究,有著述多種。

 

 李世華,安徽人,大饑荒親歷者、作家。李家在大饑荒最嚴重的1960年春天不到一個月時間內失去了祖父、父親、叔父、嬸母及小侄女等五位親人,他的二哥也因企圖偷食小侄女的屍體被抓去坐牢,導致家破人亡。代表作是記述大饑荒的家史《共用的墓碑》。

 

 伊娃,作家,現居美國。近年來專注於陝甘地區的大饑荒研究,有著述多種。

 

 張大軍,河南信陽人,曾在多家跨國企業任職,現為美國勞改基金會研究員,觀察網主編。著有《掠過真實的美利堅:騎車橫跨美國散記》等書,近年來致力於中國轉型問題的研究,譯有多種相關著作。

 

 茆家昇,安徽人,大饑荒親歷者、醫生。近年撰有關於反右、大饑荒的回憶等論著多種。代表作有《捲地風來》。

 

 郭健,學者、教授,現居美國。近年專注於當代中國史研究,著有《文革歷史詞典》、譯有《墓碑》等。

 

 艾利.史密斯(Arieh Smith),中國問題研究新秀。在芝加哥大學讀本科期間即寫出高品質的中國研究論文,獲校方頒發的學術獎。

 

目錄

 

序一 我是大饑荒的親歷者(吳弘達)

 序二 對暴君毛澤東的缺席審判(余杰)

 

 第一章 地獄開門:大饑荒的起源

 一. 大饑荒的地獄之門是如何打開的?(姚監復)

 二. 中國人是怎樣變成「餓鬼」的?(傑斯珀.貝克)

 三. 大躍進是一場戰爭(高王淩)

 

 第二章 大饑荒與中共的統治模式

 一. 執政者怎樣應對危機?

   ──大饑荒期間中國領導人的作為(楊繼繩)

 二. 大饑荒的始作俑者和犧牲者(馮客)

 三. 大饑荒對文明的毀滅──讀馮客《毛澤東的大饑荒》有感(李銳)

 

 第三章 餓殍遍野:大饑荒的重災區

 一. 大躍進—大饑荒期間「人相食」現象之一瞥(宋永毅)

 二. 1958-1962:四川省大饑荒(丁抒)

 三. 貴州事件始末(張再興)

 

 第四章 回憶與見證:個案研究

 一. 寒春:我在1960 年(李世華)

 二. 母親:新中國的叫花子(依娃)

 三.「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

   ──我母親所親歷的河南信陽大饑荒(張大軍)

 四. 毛澤東一生最大的恐懼和敗筆

  ──追憶親歷大躍進大饑荒的歲月(茆家昇)

 

 第五章 大饑荒問題在中國研究中的缺席

 一. 形態高於真相──中國研究中對大饑荒問題的迴避(郭建)

 二. 民主亦或獨裁: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共產黨(艾利.史密斯)

 

 附錄 是大饑荒,也是大屠殺(丹.薩瑟蘭德)

    安徽特殊案件的原始記錄(尹曙生)

 

內文試閱

 

寒春--我在一九六0年

 

 口述者:李世華

  

 有幸受到勞改基金會和傳統基金會的邀請出席這次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感到萬分榮幸。我將以大饑荒受難者的身份對大饑荒時代做個人見證。

 

 解放前,我的父親和叔父給地主做長工,他們也都曾被日本鬼子抓去關東挖煤;淮海戰役時,他們也都冒著生命危險推著獨輪車支持解放軍。解放後,我們分得了土地,當家做了主人,在上邊號召「走集體化道路」時,父親第一個報名入了互助組、初級社。由於父親的誠實、能幹,他被選為我們生產隊解放後的第一任隊長。可是,隨著1957年的人民公社和1958年的大躍進,災難向我們家和中華大地的千家萬戶步步逼近,使數千萬人淪為餓殍,使我家在1960年春天的28天時間內家破人亡。

 

 

 1.   過年

 

 1960年,我17歲,在安徽省碭山中學讀初三。大年三十那天回到家,我一眼看見滿案桌的山芋葉子,這就是大年三十的午飯:一大鍋白水煮的山芋葉子,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幾個黃豆粒。母親告訴我,家家戶戶的糧食都早被搜光了,村幹部只要看到誰家冒煙,就跑到他家裡來搜糧食。

 

 大年除夕沒有飯吃。天還沒黒,我們便早早地上床,準備在床上饑腸轆轆地熬過大年夜。這時突然聽見一聲厲叫傳來:「開會了!」接著又是兩聲劃破夜空的厲叫,「開會了!開會了!」

 

 母親說,村幹部帶著積極分子天天晚上開會鬥人逼糧食。這幾天正在鬥爭前院的歐四奶奶,她是七十多歲的小腳老媽媽,叫人家站到桌子上,每隻手拿一根筷子,要雙胳膊架平,叫「架飛機」。老人家哪能撐得住?「撲騰」一聲從桌子上摔下來。那些幹部和積極分子不但不拉,還用腳踢她,說她是裝的。

 

 參加這樣的會議,等於接受一次酷刑。所以一聽見喊開會,社員們就嚇得發抖。父親怕嚇著家裡其他人,逢有人喊開會,誰也不讓去,都是拖著佈滿流血裂口的雙腳自己去。每天會上鬥了誰,怎麼鬥的,父親對家裡人也絕口不談。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早早地被東屋裡傳來的嬰兒哭聲驚醒。母親歎氣說:「唉,這小閨女是活不成了,餓得從早哭到晚。」這嬰兒便是我的小侄女,她出生在1959年春天,直到她一年後夭亡,我也不曾見過她一面,家裡也沒有人給她起名字,只聽母親喊她「小閨女」。

 

 聽到食堂喊「開飯了」,二哥便拎著個罐子端著個小饃筐去領飯。

 

 這是大饑荒的第二年,食堂裡早已斷了糧,上面的口號是「低標準,瓜菜代」,食堂的供應標準是每人每天一兩八錢。社員編的順口溜說:一兩八錢,餓不死炊事員。除掉村幹部、積極分子和炊事員多吃多占的外,社員吃到嘴裡的恐怕不足五錢。但這個定量還決不是米和麵,而是山芋乾子麵或是用山芋藤子、乾茅草根、乾樹葉磨成的粉。炊事員用這些東西摻和上野菜做成窩窩頭,再用白水煮點野菜,撒上些鹽,算是湯。每天兩頓飯,一人一個小窩窩頭,另加一舀子湯。社員說食堂的窩窩頭「像牛眼一樣大」,把菜湯叫做「四個眼的湯」,意思是湯稀得可以照見人影。

 

 母親又用山芋葉子拌著一點什麼麵做了一鍋丸子,全家算是過了一個年。

 

 早飯後,我去看爺爺。爺爺那年82歲,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者。爺爺雖然年齡大,但沒有任何疾病,前兩年還在晚上跑到十幾里開外的地方聽大戲。以前逢過年,他都是早早起來,洗漱乾淨,迎接成群結隊來給他拜年的晚輩和年輕人。但今年沒有人來給他拜年,他一個人拄著根棍子骨立在他的小屋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我到他面前,說了聲:「爺爺,我給您拜年了。」然後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個頭——這是我給他磕的最後一個頭。

 

 初一的晚上,我們全家人在暗夜裡默默地圍坐著,沒有人說話。我對未來還充滿著幻想,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名言: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在內心裡默默地盼望著春天的到來,然而春天給我們家帶來的卻是天塌地陷的災難。

 

 2.   天塌地陷

 

 年初三吃過早飯,我便要啟程返校。父親出去給我借學費,我跟父親出門,母親也隨著送我到了村子中間。父親不知從誰家借來了錢,交給我,我正要動身,母親卻突然放聲哭了起來:「我的乖兒來,你下次回來,不知還能見到你大大(父親)你娘不……」

 

 幾天來我積壓在心裡的痛苦一下子迸發了出來,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我邊哭邊用袖子擦著眼淚,一步一回頭看著爹娘,他們也站在村口望著我,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再能看見我。

 

 然而母親的話一語成讖,一切竟不幸被母親言中:這一別正是我與父親的訣別。

 

 回到學校,我們便投入了緊張的初三總復習。我們的早餐是蒸熟的山芋片,外加一碗山芋片麵糊糊,中午和晚上是一個山芋粉麵做的窩窩頭和煮的爛白菜之類。每到吃飯的時候,我便想起父母親和爺爺刀削一般的面孔,耳邊響起小侄女的哭聲,我就無法下嚥我的那一份窩窩頭,便悄悄地掰下一塊放在我的書桌裡。三兩天后,我便自己吃每頓掰下來的有點發黴變質的窩窩頭塊塊,從而省下一個整窩窩頭。這樣,一個星期下來,我就能省出三個窩窩頭來,這樣每兩個星期回家的時候,我就可以帶六個窩窩頭回去。

 

 那年的春天特別寒冷而漫長。數以千萬計的人沒有等到麥子成熟,便在饑餓的煎熬中倒下去了。我們的教室最靠近校門和傳達室,同學中不斷有家裡傳來兇信,時常聽見傳達室的校工王煥章喊同學接電話,不時看到哭著回家奔喪的同學從教室門口經過。我們每天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生怕家裡來人送信或傳達室裡叫接電話。在那個時候,真的如一句英語諺語所說:No news is good news。

 

 然而壞消息還是來了。1960年3月7日,晚飯後,我正蹲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刷牙,聽見傳達室王煥章的聲音:「李世華,電話……」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傳達室,用哆嗦的手拿起話筒,電話裡傳來大哥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咱大大沒有了,你回來一趟吧。夜裡十點鐘有一班車。」像是早有了思想準備,我沒有多問,只是邊哽咽邊「嗯、嗯」地答應著。

 

 到李莊車站下車的時候,已近夜裡十一點鐘,天正刮著風下著雨。李莊車站離家還有十八里路,在這漆黑的雨夜裡,我一個人是絕對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我在候車室裡的一條長座椅上坐下來,懷裡抱著我那盛著窩窩頭的小書包,開始了我一生最寒冷最漫長的一夜。當窗玻璃露出一點亮色時,我便挎起書包,迎著風頂著雨上了路。剛到村口,我的眼淚就刷刷地往下淌——這是我的父親勞作了一輩子的地方,這裡的每一塊地方都留著父親的足跡,都浸著父親的汗水。

 

 一進家門,我便放聲哭了起來:「我的大大啊,娘……」

 

 母親從屋裡迎出來,一把鼻子一把淚地說:「我的兒啊,天塌了啊地陷了……你再看不見你大大了……」這時,我看見滿屋子地上鋪滿了麥草,沖著房門放著一口「棺材」。我認出那是母親陪嫁的嫁妝,一個油漆斑駁的櫥櫃。因為櫃櫥太短,父親的兩隻枯柴般的腳露在外邊。

 

 父親沒給我留下一句話,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我「嗚嗚」地哭著,大聲地喊著:「大大,我是三兒,您睜開眼看看我呀……」母親用手撫摸著父親的臉,對著父親問:「我的爹啊我的娘,你睜開眼看看,看看你的兒,看看你的孫,這麼一大家子人,你就忍心這麼走了?你怎麼能合眼的?……」

 

 當時村裡已沒有年輕人,多數「流竄」到外地逃命去了,連能幫助安葬父親的人都找不到了。大哥一家一家地磕頭,央請左鄰右舍幫助把父親送到墓地。

 

 入了人民公社之後,我們再沒有自己的土地,他們也沒有力氣把父親送到更遠的地方,就埋在了村口的荒灘高坡。

 

 回來後,我們每人扒了一碗水煮的紅芋葉子,裡邊已經沒有了過年時夾雜的黃豆粒。沒有父親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但,直到這時,我仍然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下午,我問了母親。「你大大沒害過一天的病啊……我的兒啊,正領家過日子呀……我一輩子的挖屈(遺憾)啊……」母親先自語無倫次地哭訴起來。漸漸地,母親鎮定下來,我才得以知道父親是上吊死的。

 

 原來父親早就不想活了,他曾多次對我們最親近的店裡大嬸說:這樣活著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每一次聽父親這麼說,店裡大嬸都這樣勸他:「你不能死,你上有八十多歲的老爹沒有送到南門坑裡,下有沒成年的兒子,還有幾個月大的孫女,你怎麼能死?再說,你死也死不起,家裡連個三寸板(薄棺材)也沒有。」聽著大嬸的勸告,父親只是歎氣。最後總是說:「眼一閉,啥也不管了。死了也不用三寸板,用一張箔(席子一樣的東西,高粱秸編成,用以晾曬糧食等)一捲,拉到南門外壩子底下挖個坑埋了就算了。」想不到父親的話也竟成了讖語。

 

 在父親自殺前半個月的樣子,嫂子早上起來,一眼看見父親正站在鍋台上往房梁上掛繩子,她一個箭步跑過去,雙手摟住父親的腿,大聲哭道:「大大,大大,你不能死……大大,你怎麼能捨得我們老少娘們?大大,我的好大大……」

 

 父親從鍋台上下來,嫂子趕忙跪倒在他面前,連聲喊:「大大,我的好大大,求求你,你可不能撇下我們不管……」

 

 嫂子的哭聲把全家都驚起來了,母親、二哥和不懂事的侄兒、侄女,一呼喇跑到鍋屋,全家人一起跪在父親面前哭作一團。最後,父親一個個把孩子們從地上拉起來,泣不成聲地說:「起來吧,我的乖乖,我不死了,我陪著你們……」

 

 嫂子還是不起,把孩子都拉到父親跟前,說:「快,快給爺爺磕頭……」

 

 侄兒侄女又重新一起跪倒在父親腳下,摟住父親的腿,一邊磕頭一邊哭喊:「爺爺,爺爺……」

 

 父親又趕緊彎腰拉起他們,哽咽著說:「快起來,乖孩子,爺爺真的不死了,我帶著你們一起往前熬……」

 

 大家都信了父親的話,都以為他不會尋死了,以為他會帶著全家往前熬。

 

 在那個年成,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為了活命,家家戶戶都在偷,社員偷地裡的,隊長偷場上的,村長偷倉庫裡的。然而父親、叔父都是極本分的莊稼人,餓死不做賊。二哥畢竟在學校受過多年教育,也不會偷。母親、嬸母和嫂子更不是那種「有本事」的人,全家人只有待在家裡餓以待斃。

 

 同村的劉以臣向我回憶說:「我一輩子行好,不做虧心事,但是那幾年我孬了,我偷東西了,天天晚上出去偷,只要是好吃的,什麼都偷——我不能眼看著一家子人餓死。」

 

 在那些日子裡,父親經常被小侄女的哭聲攪得心神不寧。一聽到小侄女的哭聲,他就心如刀絞,在院子裡來回走。小侄女的哭聲常常從天黑持續到天亮,父親也就一夜一夜地在院子裡來回轉。還有八十多歲的爺爺,一天不如一天,父親內心在受著煎熬,在思想上進行著艱難而痛苦的生與死的鬥爭。他不忍心眼睜睜看著自己嗷嗷待哺的孫女和年過八旬奄奄一息的老父親都被活活餓死。家裡實在沒有一口可吃的,而村幹部還在繼續打人、罵人、鬥社員、逼糧食——他實在看不到一點點生的希望。

 

 父親後來不當隊長了,還繼續擔任村裡糧食保管員的要職(在那個缺糧的時代,糧食保管員簡直等於今天的銀行行長)。到了1960年,村裡已沒有了糧食,幹部便讓他看管山芋育苗床。那時看管山芋育苗床比當糧食保管員更難。被饑餓逼瘋了的村民,把山芋育苗床當成最好的目標,冒著挨打、被鬥的風險,想盡一切辦法去偷。用老百姓的土話說:「你拴個老虎也看不住。」所以儘管父親盡心盡意地看管,常常整夜不敢合眼,苗床裡的育種的山芋還是日漸減少。父親想辭掉這個職務,但隊長不准,因為除了父親他實在找不到更放心的人。這在父親是個很大的壓力:山芋在減少,父親又抓不住偷山芋的人,別人就會自然地懷疑是父親自己監守自盜。父親背著沉重的思想負擔。終於有一天,隊長發話了:「要是再抓不住偷山芋的人,就算是你自己偷的!」父親雖然是個農民,卻極在乎尊嚴。他雖不能說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豪言,卻一樣不願意讓別人往自己清白的身上潑髒水,所以,這句話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使父親最終作出死的決定。

 

 在父親自殺的前兩天,村裡發生了一件極其悲慘的事。隊長懷疑福雨嬸家藏有糧食,便開會鬥她。福雨嬸正被鬥得焦頭爛額時,突然外邊有人喊「救火」,大家跑出來一看,失火的正是福雨嬸家。人們趕到時,大火已經吞噬了整個房子。當火最後被撲滅的時候,人們發現福雨嬸的兩個孩子和一隻羊全被燒死了。

 

 幾天後的一天晚上,嫂子和孩子都已經睡著,父親在院裡喊道:「小紅(我的大侄女)的娘,叫孩子們起來,起來吃肉。」

 

 嫂子半信半疑,這年頭哪里來的肉?順便說道:「孩子們都睡著了。」

 

 「叫他們起來,把他們叫起來,起來吃肉!」父親又催促道。

 

 嫂子把幾個孩子喚醒,開開門,見父親雙手捧著一個紙包。

 

 「您福雨嬸家的羊給燒死了,我去買了點羊肉,讓孩子們吃吧,吃飽。」父親補充說。

 

 嫂子接過羊肉,喊醒昏睡的孩子,讓孩子們解了饞。

 

 此前,父親已先把一小包羊肉送給了爺爺。這時,父親好像感到了結了一個大心願,一個最終的心願。

 

 當天夜裡天還沒亮,父親對二哥說:「咱家的土地證和合作社股份證放在那個木盒子裡,木盒子藏在堂屋東山的牆洞裡。」二哥醒來,發現不見了父親,很是心慌,找到育苗床,也不見父親,他更加心慌,喊醒嫂子,嫂子急忙跑到鍋屋,一眼看見父親正吊在房梁上。

 

 嫂子慌了神,趕忙大喊:「快來人啊,俺大大上吊了!」

 

 聽到喊聲,近鄰李樂斌沖進鍋屋,跳上鍋台,拿起菜刀,一刀割斷了房梁上的繩子,然後爬到房頂上,用笤帚把敲打著簸箕,大聲喊道:「傳先大爺……回來啊!傳先大爺……回來啊!……回來啊,傳先大爺……」這是農村裡為上吊的人叫魂的方式。

 

 然而父親終究沒有回來,他走了,永久地走了。

 

 3.   生離死別

 

 埋葬了父親的那天晚上,我們聽到叔叔院裡傳來嬸子的哭聲。母親立刻起身,順手拿起一把燒紙,領著大哥、嫂子、二哥和我一起去了叔叔家。嬸子正在叔叔床前「我的爹啊我的娘」地哭,看見這個情況,母親也坐到在叔叔床前跟著哭了起來:「我的兄弟啊,我的好兄弟……你咋該走的?……親弟兄兩個啊,一個頭(一)天(走),一個第(二)天(走)……」邊哭便點燃手裡的燒紙。我和大哥、二哥、嫂子一起跪倒在叔叔床前,抱頭痛哭。

 

 叔父只有五十二歲,在飼養組養牛。在篩洗牛飼料的時候,偶爾會淘出麥粒、黃豆來,因而村幹部斷定,這麼多年來一直擔任飼養員的叔父家裡一定藏有糧食,要逼他交出來。叔父交不出,就免不了遭批鬥,受到推拉扭打,叔父被人推倒地上,當時就吐了血。像叔父這樣的老實人,尤其受不了這樣的氣。父親的自縊身死對他自然是雪上加霜,促使了他的離世。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想起奄奄一息的爺爺,便拿起一個麵瓢去了伙房。這裡有和我家關係最好的店裡二嬸。我像一個乞討的孩子似的,伸出手裡的瓢,對二嬸說:「俺大大前天死了,俺叔昨夜裡也死了,我爺爺就快不行了。能不能給我爺爺點糝子,給爺爺燒碗糊塗(稀飯)喝?」

 

 二嬸看了看我,挖了一滿碗糝子倒在我的瓢裡。我仿佛領到了可以救爺爺生命的東西,很快地走到爺爺住的小屋裡。

 

 爺爺和衣躺在床上,瘦骨嶙峋,身子倚靠著牆。過年我給他拜年的時候,他也還能拄著棍在屋裡走動,五個星期的饑餓使得他臥床不起了。

 

 我把糝子放到爺爺床旁邊的小桌子上,然後對嬸子作了交代。

 

 這是我給爺爺盡的最後一次孝,也是我對他老人家盡的唯一一次孝。我當時還未成人,不僅不能用自己力氣掙的錢給他買點吃的,就是自己一口一口省下來的窩窩頭,我也只能留給母親一個人。

 

 過了中午,扒了一碗山芋葉子,大哥就打發我回校——畢竟學校裡每天還有三頓飯吃,而且我還能從學校省點窩窩頭救母親。臨走我和母親又相擁痛哭了一場。

 

 出門時,我又想到風燭殘年的爺爺。我得給他老人家告個別——我心裡知道,我下次回來,肯定見不到爺爺了。

 

 竭力忍住眼淚,走進爺爺的小屋,喊了聲:「爺爺……」

 

 「是三兒嗎?」爺爺想坐起來,卻沒有挪動他那瘦弱的身軀。

 

 我趕忙扶住他:「爺爺,您別起來了。爺爺……」我突然哽住了。我頓了頓,抹了抹眼裡的淚,努力把我要說的話說完:「我,我得走了……俺叔的事我也不能問了……」淚水又奪眶而出。

 

 我趕緊走出來,一出門就淚如泉湧。剛葬了父親,還沒有圓墳,叔父死了尚未入土,爺爺奄奄一息,還有命運未卜的母親,在這個時候我怎麼能離開?而我又不得不離開,這是人世間真正的生離死別!我的心疼如刀絞。

 

 兩個星期後,大哥告訴我:爺爺不在了,嬸嬸也死了。他說得很平靜,我聽得也很平靜,似乎哥哥告訴我的是一件家常瑣事,因為這都是意料中的事。

 

 後來得知,我離家的第二天,叔父也被安葬在那片荒灘上,睡的是一塊門板,身上蓋著一張蘆席,與父親的墳並排。直到多年後,母親一想起那年的事,就會哽咽著重複那句話:「親弟兄兩個一個頭(一)天(走),一個第(二)天(走),一個睡櫥櫃,一個睡門板,我一輩子的挖屈啊……」

 

 埋葬了叔父後,一連六天,爺爺每天上午拄著一根拐杖,一步三晃地走到父親和叔父的墳地上,晃晃悠悠地繞墳數圈,一邊走一邊泣不成聲地說:「兒啊……我的兒啊,往年都是兒埋爹,想不到今天爹哭兒……我的兒啊……」

 

 我至今不明白:我離開爺爺的時候,他分明已臥床不起,只是一息尚存等待著死亡,他哪里來的力氣使他站立起來並來回走一兩里路去哭他的兩個兒子?而且一連六天天天如此!到了第七天,他自知他這一盞燈的油已經熬乾了,他也要隨兒子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但是他已沒有了自殺的力氣,於是,爺爺用自己紮腰的大帶子套在脖子上,另一頭掛在床幫上,就這樣死去了。第七天的早晨,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僵在床前地面上。

 

 當年,輕氣盛的爺爺當年帶著兩個兒子從山東鄆城來到這兒定居的時候,他是萬萬不會想到,他們爺兒三個會在一個星期內死於非命,然後一起被葬到這片荒灘上。

 

 爺爺死後第十天,三月二十五日,嬸母病餓而死。嬸母雖然年齡不大,但她失去了叔叔,終於沒有熬過來,孤苦伶仃地死去了。嬸母沒有子女,用農村的說法就是:叔叔這一門死絕戶了。

 

 嫂子發現嬸母的時候,她已經不知斷氣多長時間了。嫂子趕緊找到村長歐儒存,跪在他面前磕頭哀求道:「儒存叔,我求您了,您行行好吧,您千萬行行好,俺嬸子死了幾天了,不能讓她臭在家裡,求求您找幾個人,把她抬到地裡去吧……」嫂子邊說邊磕頭。這樣,歐儒存好歹找來了幾個人,把嬸母的屍體原身放進她自己陪嫁的衣櫃裡,仍舊抬到那個高頭荒灘上,埋在叔叔身邊,算是入土為安了,也算是與叔叔合葬了。

 

 嬸母去世後的第十一天,西曆四月五日,小侄女終於停止了哭叫——她被活活地餓死了。這天是清明節,是萬物復甦草木芃芃的日子,然而,我的小侄女,這個在錯誤的時間出生的孩子,她的小生命卻在這一天終結了。她在世上僅存活了不到一年。

 

 自父親三月七日懸梁自盡,短短的二十八天內,我們的十二口之家竟有五口人相繼辭世,使我家倏忽間天塌地陷家敗人亡。我的爺爺和父親、叔父一生歷盡患難,但他們沒有死於地主的剝削,沒有死於國民黨中央軍的戰火,也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煤窯裡,卻死在了當家做了主人的新中國!時也?命也?

 

 但,悲劇並未就此結束。

 

 四月中旬的一天,二哥從縣看守所裡寫來一張明信片,告訴我他被拘留了,關進了大牢。我便趕回家打聽二哥的事。母親告訴我說,二哥不敢像別人一樣到地裡偷吃的,天天在家裡餓得亂轉。小侄女死後,埋到壩子底下,二哥夜裡偷偷地把她扒了出來,弄回家藏在一個爛缸裡,用麥草蓋上。後來被嫂子發現,大哭大鬧,大喊大叫,鬧得鄰居都知道了,後來村幹部也知道了。沒過幾天,他就被人帶走了。

 

 後來二哥向我解釋說,他當時是想給母親「燒碗湯喝」,但我的鄰居王作軍說,「他把小閨女劈開了。」到底真相如何?實際上,這件事最直接的知情者是我的嫂子,儘管她也健在,但我不敢問她,因為我害怕聽到更加耳不忍聞的細節,雖然我很想知道。

 

 那時候,除了擔心母親以外,我又多了一件事:探監。星期天是探監的日子。每隔兩個星期,我便帶上我一口一口省下來的窩窩頭,用大哥給我的不多的零用錢買點鹹菜,送給監獄裡的二哥。不久,他被判了十年徒刑。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以什麼罪名被判如此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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