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情動的臉與淚—凝視瑪莉娜(上)
分類:藝術文化
幽微情動的臉與淚—凝視瑪莉娜(上)
‧典藏今藝術 2013/02/08
問題還是在「這是藝術嗎?」或者「什麼是藝術?」阿布拉莫維奇在事後的訪談中說:「《藝術家在現場》這件作品,是關於在當下時間中的存在。我們總是投身於未來,或者在過去中的反思,但卻很少活在當下。
【文/龔卓軍】
為何淚流滿面?
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相互凝視。
《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是行為表演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2010年在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同名回顧展的核心作品,也是當代藝術中,少數打破藝術世界與流行文化高牆的罕有事件。從3月9日至5月31日,扣除每周一天的休息日,持續75天,每天七小時以上的不動、靜默,並且與坐上對面椅子空位上的觀眾,進行安靜的眼神接觸。這些觀眾想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能坐多久隨他們坐多久。最長的記錄,是一位女士一次坐了391分鐘,幾乎將當天的七小時用盡。最頻繁的記錄,則是有一位Paco先生,前後坐了21次,而且經常淚流滿面。當然,這兩位在75萬觀賞人次與75天行為表演登記上場對坐不下1,500人的觀眾群中,引起罵聲連連是必然的。但阿布拉莫維奇對此表示,她之所以不對入坐時間加以限制,因為這也是一種行為選擇,可以表現行為的社會向度,而行為者自須面對其選擇的後果。
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現場》(The Artist is Present)。
有人說,這件作品達到了幾個難能可貴的目標:(1)她將群眾的注意力,帶回到行為表演藝術家的歷史,也重演了她自己過去的行為表演與展覽。(2)她提出了一個令人側目的新作品,這件作品在未來是否算是成功,依據當時冷淡而警醒的評論來看,仍有待檢視。(3)她帶出了創造行為表演藝術的行為遺產的可能,雖然行為表演藝術家會死去,但他們的行為表演藝術觀念可以透過重演而持續存活下去。(4)這似乎是個非宗教、非精神修養的公眾事件,一次衝擊到那麼多的參與者,但這個事件與對其參與者而言有什麼意涵,這是個開放的問題。以下的討論即將環繞著這四個問題來開展。
問題還是在「這是藝術嗎?」或者「什麼是藝術?」阿布拉莫維奇在事後的訪談中說:「《藝術家在現場》這件作品,是關於在當下時間中的存在。我們總是投身於未來,或者在過去中的反思,但卻很少活在當下。真正存活在當下時刻的時空中,領悟生命本身。那麼就請坐在椅子上,注視我的雙眼。你所注視的並不是我。我只是一個道具,一個觸媒。我就像一面鏡子。你開始反映你自己,然後出現了各種情緒。」情緒,眼淚,泛紅的眼眶,激動的身體姿態,臉部抽動的神經,某種新型態的情動影像,讓我想起德萊葉(Carl Theodor Dreyer)的《聖女貞德的激情》(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中的臉部特寫。
紀錄片導演艾克斯(Matthew Akers)在此片中,安插了不少鏡頭,顯示觀眾見了阿布拉莫維奇的當下,淚流滿面,而她本人也經常眼眶泛紅。同時,本片有許多的訪談與檔案影片,呈現了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表演藝術生涯。基本上,這不是一部分析性的藝術家紀錄片,而較為接近慶典、華麗、甚至推廣式的藝術家紀錄片。相對於行為表演形式與內容如此挑釁、如此具有奇里斯瑪(charisma)特質,本片只有在新聞報導MoMA出現裸體行為表演,亦即年輕行為表演藝術家重演阿布拉莫維奇的作品,以及由中庭上方撒下具有嘲諷內容的宣傳單時,表現了一些暗示鼓噪的態度,但是,導演明顯不願意挖深某些批判的聲音,或進一步深究她作品中的性、暴力與認同問題。
三個瑪莉娜、三條創作軸線
反之,我們一開始看到的就是做為時尚廣告名人、街頭地鐵拍廣告、在家裡與工作室裡放鬆、甚至躺在浴缸裡接受採訪的阿布拉莫維奇,一種令人舒爽的氛圍,把觀眾拉入享樂與超越的光暈中。三個阿布拉莫維奇在此現身:第一個是1946年到1975年,南斯拉夫狄托政權下的反法西斯民族英雄家庭中,由母親嚴格管教控制至29歲的瑪莉娜,作品是自虐與受虐式的「韻律系列」(Rhythm),由1973年的《韻律10》(Rhythm 10),到1974年的《韻律5》(Rhythm 5)、《韻律2》(Rhythm 2)、《韻律0》(Rhythm 0),其中,尤以《韻律0》凸顯了女性藝術家身體,配上72個物件,以完全被動的方式邀請觀眾運用既有物件對藝術家施以各種可能的對待時,彰顯了性、群眾暴力組合成的「殘酷劇場」;第二個是1976年到1988年,在阿姆斯特丹遇到烏雷(Uwe Laysiepen,簡稱Ulay)以後,組成親密的表演二人組,由《托馬之唇》(Lips of Thomas)、《空間中的關係》(Relation in Space)、《空間中的運動》(Relation in Movement)、《呼吸進/出》(Breathing In/Breathing Out)、《殘餘能量》(Rest Energy)、《無量之計》(Imponderabilia)、《跨越夜海》(Nightsea Crossing, 1981-1987)以至《愛人——長城》(The Lovers–The Great Wall Walk)結束兩人關係的瑪莉娜;最後,是1989年至2010年的第三個瑪莉娜,以《面對海景的房子》(The House of the Ocean View)的畫廊12日行為表演、古根漢美術館(Guggenheim Museum)的《七個簡單作品》(Seven Easy Pieces)、《進入另一邊:『你』與『我』在『此』》(2005),以及2010年MoMA的《藝術家在現場》作為表演主軸。
從這三個軸線與創作時期來看,《凝視瑪莉娜》這部紀錄片,有一種透過倒敘與回顧來展望其創作的敘事結構。有些評論者認為阿布拉莫維奇的第一期創作,是以受虐方式來面對她自己與欲望內部的嚴苛母親,簡單的說,就是盡其所能,脫離管教她至29歲的母親欲力,這對母女的關係中,有明顯的暴力與法西斯問題。有趣的是,透過身體行為,阿布拉莫維奇似乎可以進一步制定對自己更為嚴苛的行為規則,以受虐來超越與報復先前的受虐,以滿足自己既想受眾人注目,又想要獻身於公眾的欲望,這種綜合了戲劇性/宗教性的雙重欲望,指出了她將盡一切迂迴婉曲的努力,使自己成為首席女教主的行為表演藝術之途。
第二期的創作,以愛情關係為基礎的藝術創作出發點,成了這部紀錄片的敘事核心。不僅先前的創作伴侶、鬢髮斑白、形容憔悴的烏雷回返,成為片中活躍的會合者與支持者,同時,在烏雷離去後,依據主策展人貝森巴赫(Claus Biesenbach)的說法,他不斷將與阿布拉莫維奇的合作關係比喻為談戀愛,她本人更在訪談中認為,行為表演與日常生活的不同,就在於表演中會對觀眾充滿了巨大無邊的愛與憐憫。但是,在這個時期,先前的戲劇性/宗教性的雙重束縛,在此轉化為愛情關係,阿布拉莫維奇混同了自己的創作身分、人格,同烏雷合一,終至形成個體之間與性別之間無法抿除的張力,她花了12年釐清這種親密合作又相互拉扯的關係,直至脫離烏雷。影片當中,著墨最多的就是這個被阿布拉莫維奇自己宣稱,卻早已違犯的「藝術家不應該跟另一個藝術家談戀愛」的禁令。
透過2003年的《BOMB》雜誌,我們可以在安德生(Laurie Anderson)對阿布拉莫維奇的訪談中駭然發現,烏雷與瑪莉娜的關係結束後,他拿走了他們早期共同創作的所有物件、影像與底片,至今她還在為這些材料的使用付出權利金。同時,她也說明,兩人在分手七年後,才開始互邀至彼此家中,與對方家人碰面吃飯。雖有和解,但對她而言,過去的背叛,仍帶給她難言的苦痛。當這種愛情關係變成家人關係後,阿布拉莫維奇講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雖不是直接針對烏雷,但可以幫助我們更了解一個失敗的巴爾幹男人的心情,了解烏雷在過去面對日漸成長、今日在面對事業成功的阿布拉莫維奇時,心情有多麼複雜。「在巴爾幹,母子關係與母女關係非常不同。男人可以待在家裡,讓媽媽為他打理一切——燙襯衫、料理飲食,照顧他一輩子。」就此而言,一個失敗的巴爾幹男人,一個不忠實、又懶惰的巴爾幹男人,只能選擇沉默面對他身旁那位成功的女人,本來是應該為他打理一切的那個女人,如今,他只能選擇無言以對,或在鏡頭前強顏歡笑。
幽微情動的臉與淚—凝視瑪莉娜(下)
【《典藏今藝術》2013年2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主辦單位:典藏今藝術
主持人:龔卓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