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才女 林徽音

分類:藝術文化




中國第一才女 林徽音

林徽音      天下文化出版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一句愛的讚頌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裡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樑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詩的一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1)本詩刊於一九三四年五月《學文》一卷一期。
(2) 梁從誡註:原詩寫作「是希望」,作者自將「是希望」改作「是詩的一篇」。

 

別丟掉(1)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1)本詩刊於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內容大綱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樑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出自林徽音女士之手,不知讓多少人低迴吟詠的詩句,一再沁出這位民初奇女子的才情。胡適稱譽她為「中國第一才女」;徐志摩視她為「唯一的靈魂伴侶」;她既是詩人、作家,又是教授、建築學家,不但風華迷倒眾人,學養深厚更表現在文學、藝術、建築乃至於哲學思考。無怪乎梁啟超先生對於愛子梁思成與林徽音締結良緣一事,讚譽不絕,頻頻誇耀這位欽定媳婦。
       
     《林徽音文集》由梁從誡教授親自編選,內容收錄母親林徽音女士的文學創作、詩、散文、建築研究、尤其最特別的是未公諸於世的珍貴信札,這些信件不但顯現了五四當代重要文人(胡適、沈從文、徐志摩諸人)的交誼,也極具文史哲等文獻史料的重要參考價值。

梁從誡  整 (林徽音兒子)

一九三二年生於北平,抗戰期間隨父(梁思成)母(林徽音)避難雲南、四川。一九五四、五八年,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本科及研究院。此後在雲南大學歷史系和北京國際關係研究所工作。一九六九~七八年「文化革命」期間,「下放」江西農村勞改。一九七八~八八年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任文史編輯。後離開公辦單位,應聘到民辦中國文化書院任教授,並創辦綠色文化分院(「自然之友」)。 主要著、譯、編選作品有《圖像中國建築史》、《丹尼.狄德羅的《百科全書》》、The Great Thoughts of China、《林徽音文集》、《林徽音詩集》和《為無告的大自然》等。 因在環境及野生動物保護方面所做的貢獻,先後獲得「亞洲環境獎」(一九九五年,日本)、「地球獎」與「大熊貓獎」(一九九九年,中國)、「麥格塞塞獎」(二○○○年,菲律賓),並被大陸刊物評為「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最有影響的二十五位民間人士」之一。

序言 梁從誡 

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
  
  母親去世已經三十二年了。現在能為她出這麼一本小小的文集——她唯一的一本,使我欣慰,也使我感傷。
  
      今天,讀書界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了。老一輩談起,總說那是三十年代一位多才多藝、美麗的女詩人。但是,對於我來說,她卻是一個面容清、削瘦的病人,一個忘我的學者,一個用對成年人的平等友誼來代替對孩子的撫愛(有時卻是脾氣急躁)的母親。
  
       三十年代那位女詩人當然是有過的。可惜我並不認識,不記得。那個時代的母親,我只可能在後來逐步有所了解。當年的生活和往事,她在我和姐姐再冰長大後曾經同我們談起過,但也不常講。母親的後半生,雖然飽受病痛折磨,但在精神和事業上,她總有新的追求,極少以傷感的情緒單純地緬懷過去。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個多世紀前的某些文壇舊事,我沒有資格評論。但我有責任把母親當年親口講過的,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況告訴關心這段文學史的人們。或許它們會比那些傳聞和臆測更有意義。
   
        早年我的外祖父林長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幾個姊妹也都能詩文,善書法。外祖父曾留學日本,英文也很好,在當時也是一位新派人物。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卻是家庭包辦的一個不幸的結合。外祖母雖然容貌端正,卻是一位沒有受過教育的、不識字的舊式婦女,因為出自有錢的商人家庭,所以也不善女紅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歡心。婚後八年,才生下第一個孩子——一個美麗、聰穎的女兒。這個女兒雖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愛,但外祖母的處境卻並未因此改善。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外祖母從此更受冷遇,實際上過著與丈夫分居的孤單的生活。母親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矛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傷。
  
      童年的境遇對母親後來的性格是有影響的。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係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可能是由於這一切,她後來的一生中很少表現出三從四德式的溫順,卻不斷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獨立和自由。
  
       少女時期,母親曾經和幾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會女子學校中讀過書,並跟著那裡的外國教員學會了一口相當流利的英語。一九二○年,當外祖父在北洋官場中受到排擠而被迫「出國考察」時,決定攜帶十六歲的母親同行。關於這次歐洲之旅我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們住在倫敦,同時曾到大陸一些國家遊歷。母親還考入了一所倫敦女子學校暫讀。
  
       在去英國之前,母親就已認識了當時剛剛進入「清華學堂」的父親。從英國回來,他們的來往更多了。在我的祖父梁啟超和外祖父看來,這門親事是頗為相當的。但是兩個年輕人此時已經受到過相當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薰陶,不是順從於父輩的意願,而確是憑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親密的友誼的。他們之間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珍愛和對造型藝術的趣味方面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面也有許多差異。父親喜歡動手,擅長繪畫和木工,又酷愛音樂和體育,他生性幽默,做事卻喜歡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母親富有文學家式的熱情,靈感一來,興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顧其他,有時不免受情緒的支配。我的祖母一開始就對這位性格獨立不羈的新派的未來兒媳不大看得慣,而兩位熱戀中的年輕人當時也不懂得照顧和體貼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雙方關係曾經搞得十分緊張,從而使母親又逐漸捲入了另一組家庭矛盾之中。這種局面更進一步強化了她內心那種潛在的反抗意識,並在後來的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
  
        父親在清華學堂時代就表現出相當出眾的美術才能,曾經想致力於雕塑藝術,後來決定出國學建築。母親則是在英國時就受到一位女同學的影響,早已嚮往於這門當時在中國學校中還沒有的專業。在這方面,她和父親可以說早就志趣相投了。一九二三年五月,正當父親準備赴美留學的前夕,一次車禍使他左腿骨折。這使他的出國推遲了一年,並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響終生的嚴重損傷。不久,母親也考取了半官費留學。
  
      一九二四年,他們一同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父親入建築系,母親則因該系當時不收女生而改入美術學院,但選修的都是建築系的課程,後來被該系聘為「輔導員」。
  一九二五年底,外祖父在一場軍閥混戰中死於非命。這使正在留學的母親精神受到很大打擊。
  一九二七年,父親獲賓州大學建築系碩士學位,母親獲美術學院學士學位。此後,他們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國建築師的事務所裡工作過一段。不久,父親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美術史。母親則到耶魯大學戲劇學院隨貝克教授學舞台美術。據說,她是中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台美術的學生,可惜她後來只把這作為業餘愛好,沒有正式從事過舞台美術活動。母親始終是一個戲劇愛好者。一九二四年,當印度著名詩翁泰戈爾應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國訪問時,母親就曾用英語串演過泰翁名作《齊德拉》;三十年代,她也曾寫過獨幕和多幕話劇。
  
       關於父母的留學生活,我知道得很少。一九二八年三月,他們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了婚禮,當時我的大姑父在那裡任中國總領事。母親不願意穿西式的白紗婚禮服,但又沒有中式「禮服」可穿,她便以構思舞台服裝的想像力,自己設計了一套「東方式」帶頭飾的結婚服裝,據說曾使加拿大新聞攝影記者大感興趣。這可以說是她後來一生所執著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幼稚的創作。婚後,他們到歐洲度蜜月,實際也是他們學習西方建築史之後的一次見習旅行。歐洲是母親少女時的舊遊之地,婚後的重訪使她感到親切。後來曾寫過一篇散文《貢納達之夜》,以紀念她在這個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
  
         一九二八年八月,祖父在國內為父親聯繫好到瀋陽東北大學創辦建築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職,同時祖父的腎病也日漸嚴重。為此,父母中斷了歐洲之遊,取道西伯利亞趕回了國內。本來,祖父也為父親聯繫了在清華大學的工作,但後來卻力主父親去瀋陽,他在信上說:「(東北)那邊建築事業將來有大發展的機會,比溫柔鄉的清華園強多了。但現在總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志氣的孩子,總應該往吃苦路上走。」父親和母親一道在東北大學建築系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可惜東北嚴寒的氣候損害了母親的健康。一九二九年一月,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同年八月,我姐姐在瀋陽出生。此後不久,母親年輕時曾一度患過的肺病復發,不得不回到北京,在香山療養。…………

王力行
大覺寺千禧相逢
  
  千禧龍年正月初一,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春節,人、事、地都十分地不尋常。
  地:北京城外千年歷史的古廟「大覺寺」。
  人:梁啟超的孫子梁從誡,也是「中國第一才女」林徽音的兒子。
  事:與梁從誡談他的母親林徽音的文學、藝術才情、建築風華。
  結果,梁從誡同意親自編選《林徽音文集》台灣版,交予天下文化出版。
  故事要從年前風靡台灣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說起,劇中的林徽音婉柔清純,不知迷倒多少老少觀眾。到了北京,有緣識得梁從誡,談起這個劇中的母親,頗不以為然,他說「我的母親絕不是個柔弱的、少奶奶型的人,」他說母親應該是個新女性:獨立而自主、誠實而不矯揉做作。
  一般人看到的,是「文學的林徽音」;在梁從誡眼裡,母親更應該是個「建築的林徽音」。
  故事尤其要從梁從誡題字送給我們的這本《林徽音文集》說起。
  去年四月,梁從誡親編的母親文集終於由大陸百花出版社出版,距離林徽音離世已是四十四年,他說:「為她出這麼一本小小的文集——唯一的一本,使我欣慰,也使我感傷。」
  梁從誡欣慰的,該是這本著手十年蒐集的集子是目前林徽音手稿最全的一本。它包括了她的文學作品——詩、散文、小說、劇本,以及建築學文稿;更精采的是收錄了她過往的私人書信,從少女留學時代,到晚年病榻終了一生。
  在書簡的字裡行間,可以閱讀到這位詩人、才女的生活磨練、情緒掙扎和心路剖析。甚至她的情感世界——世人所樂於談論的與徐志摩之間的愛誼。
  梁從誡感傷的,該是才情橫溢、聰慧美麗的母親有半生都在苦難中,「最好的年華,大半被消磨在動盪的生活和疾病中,」尤其是她在中國古建築上的研究,對傳統藝術的創新,充滿了熱情和才華,可惜長年的肺病纏身,只短暫地發了點光,「從而使她的成就與能力似不相稱。」
  從小受教於母親的是,要「做自己 Be yourself」,因為她是一個對自己誠實,也對別人誠實的人。因此在這本集子中,梁從誡也藉由書信文學,把林徽音與徐志摩到底是一段怎麼樣的情感,誠實地呈現出來。
  例如他放入了徐志摩在墜機前四個月寫給林徽音的信,以及附上的一首詩〈你去〉;他放入林徽音給胡適之的信,剖析她與徐之間的情誼。
  在梁從誡眼中,林徽音從來不是一般的母親,不會抱他、哄他,「也不會說小白兔、大灰狼的故事」,但是「她從小把我像對待大人一樣地平等對待,她看米開朗基羅傳,就跟我和姐姐說米開朗基羅蓋聖彼得教堂的故事」。
  在梁從誡心中,母親選擇了父親梁思成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建築語言」,「她嫁給了梁思成,我們不僅有一個『文學的林徽音』,還有一個『建築的林徽音』。」
  這樣一本文集,如果不是家人,恐怕是很難完成的;真正有關林徽音的故事,這該是最真實的第一手資料了。

書摘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幃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裡麼?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發……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發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分手。在這茶會裡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後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蹟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週了!
  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這樣一個朋友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週,兩週,一直的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裡語無倫次的儘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裡再聽到關於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於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裡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絕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後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後由逖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裡讀書,外邊下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麼在這大雨裡。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後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並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後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麼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並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麼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裡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願!「飛機是很穩當的,」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後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裡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麼?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於酷刻。表同情於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於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並沒有過分地誇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之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謫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於我們劃定的範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於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諱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捲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採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祕。我說神祕,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裡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麼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麼?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於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麼?他的興趣只限於情感麼?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於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並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於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鋒》雜誌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於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閒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後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裡也說了那麼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裡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裡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裡,恭維他的學生,關於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裡誇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於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麼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後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於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對於建築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築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最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裡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緻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裡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於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後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齣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麼?這裡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裡握弔他的慘變。這是什麼人生?什麼風濤?什麼道路?志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注1.)本文刊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七日《北平晨報》第九版〈北晨學園 哀悼志摩專號〉。

 

主持人:林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