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收藏室」:一個微觀世界的收藏觀(下)

分類:藝術文化




「藝術收藏室」:一個微觀世界的收藏觀(下)

 

‧典藏今藝術 2012/11/12 雖然所有物件都有自己原先的歷史和意義,不過透過收藏的過程,每個藏品也都把自己鑲嵌進了收藏家的身世裡。每一個藏品對於收藏家來說,都代表著某種「偶遇」、某種祕密的連結。

【文/李立鈞】

收藏:物件的秩序

在16、17世紀的藝術收藏室裡,科學和藝術、審美和實用總是參差混雜、交相融合在一起的。而收藏家在這個小宇宙裡從事的活動也不只是單純的「收藏」而已。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收藏」這個單字上面來談。在德文裡「收藏」的動詞是「sammeln」,源自於「zusammen」(一起)的古字,然而在「sammeln」裡其實也暗藏了「same」(種子)的意義。在17世紀之前,「收藏」雖然總和「虛幻」(vanitas)、「浮華」(eitelkeit)的概念連結在一起。然而,正如在sammeln(收藏)、zusammen(一起)、same(種子)這些字裡所暗示的,「收藏」這個活動本身是極為具體可感、經驗性、判斷性的。

在「收藏」之前,我們必須先經歷過一連串興味盎然聚焦、找尋、辨別、確認、觀察的過程。對於16、17世紀藝術收藏室的收藏家來說,這個過程可不只是「價值確認」、「辨認真偽」這種簡單的鑑定問題,因為他必須能判斷,哪一項物件才是他的小宇宙尚失落的一片微小缺角,把原先在空間上或是時間上分立的物件聚集在一起。可是,「收藏」仰賴的也不僅僅是「客觀的知識」而已,因為沒有一些機運和運氣的話,收藏家搜尋的目光可能永遠碰不上「對的物件」(事實上,每個「收藏」在某個程度上都帶著一些「僥倖」的意味)。正因為如此,雖然所有物件都有自己原先的歷史和意義,不過透過收藏的過程,每個藏品也都把自己鑲嵌進了收藏家的身世裡。每一個藏品對於收藏家來說,都代表著某種「偶遇」、某種祕密的連結。

此外,把尋得的物件帶回家(先別論他為此耗損了多少精神、身體、時間或是金錢上的代價)只是完成「收」的動作而已。「藏」不僅僅意味著,我們必須開闢出一個屬於那個物件的空間來,確保它在你的私人所有權管轄下,「藏」更代表著我們必須對那個物件有一定的瞭解,賦予收藏品一定的意義,因為,如此一來,我們才能知道要怎麼保存它,而它又必須擺放在哪裡?和哪些其他現有的藏品產生連繫和關係?在哪一個系統、分類、範疇下?

對於現代的藝術收藏家而言,他們大可選擇一個專門的類別,投身其中,把投資押在一個特定的時代、一個特定的流派或是幾個特定的藝術家上(這彷彿已經成為現代檢驗一個收藏家專不專業的標準),不過對於16、17世紀的收藏家,或是對像班雅明這樣,想「拯救物品」的20世紀收藏家來說,「收藏」同時關係著專注的觀看、探問、詮釋,並在這些混亂、混沌的物件裡主動地理出頭緒,閱讀出藏在物件背後的秩序和定理。也因為這個原因,「藝術收藏室」並不只是收藏品的單純容器而已,在16、17世紀,不只是收藏家、學者、科學家、藝術家,甚至家庭成員和兒童,在藝術收藏室裡把玩各式新奇的萬花筒、顯微鏡、光學儀器、機器玩具,觀察遠方帶回來的動植標本,比較物件間的異同,推論、分析自然界的現象,再以此製造出各種機械、玩具。

在科學史的研究裡,17世紀通常會被描述成「現代科學」的開端。不過,我們必須知道的是,現代科學的興起並不只是一個除魅、理性化和科技發明的進步過程。現代所謂的客觀、中性的「科學」最初其實奠立在「收藏」、「分類」、「紀錄」之上。而16、17世紀的「藝術收藏室」不但以一種探奇、遊戲的風氣刺激了實驗文化的發展,用它琳瑯、繁複的物質經驗孵化出了西方最初的「科學概念」。在很大的程度上,「藝術收藏室」更直接影響了英國皇家科學院(Royal Society)在17世紀中的設立和當時在英國逐漸興起的「科學研究」風潮。

「藝術收藏室」的沒落

今天,雖然在傳統的藝術史討論中總習慣將17世紀的「藝術收藏室」視為是現代「博物館」的起源,不過,事實上,16、17世紀的「藝術收藏室」遠比我們當代意義下的用來「展示作品」的「博物館」要廣闊、生動、複雜的多。一直到18世紀中期,學者因為對於「實用性」的思考,開始去區分「藝術」和「科學」,貶斥當初在藝術收藏室發明、沒有特定用途的機械玩具,認為科學的意義在於生活實用,而藝術則是與實際生活無涉、冗餘的休閒娛樂。(註)「藝術收藏室」在這個思潮下漸漸喪失它百科全書式的樣貌,逐漸分化成了「自然科學收藏」和「藝術收藏」。而16、17世紀裡那個繁複、層疊、未被學科割裂的完整世界圖像也漸漸被分割成「實用的自然科學」和「陶冶性情的藝術」,兩個涇渭分明的領域。

如果班雅明1930年代在〈打開我的圖書館〉裡近乎悲觀地寫著,「真正的、名副其實的收藏家」即將亡滅的話,他這邊指的當然不會是,今天那些穿梭於兩大藝術拍賣會上的「收藏家」(這些把「市場價值」直接等同於「藝術價值」的「產業」怎麼可能會絕跡呢?),而是那些把物品從市場秩序、實用價值拯救出來的收藏家。而班雅明哀悼的,或許也正是一個世界還沒被知識、學科、使用價值所定義、標價、規訓的那個年代,一個萬物平等,而人們還有耐心去低頭撿拾、觀看、尋索的年代。

註 事實上,「科學」和「藝術」在18世紀中的分裂也是我們今天認為藝術擁有它自己「自主性」(Autonomy)的遠因,因為在16、17世紀「藝術收藏室」的概念裡,藝術是與「機械技術」、「自然」和「對於古代的崇拜」緊密連結在一起的。「藝術」這個字從希臘羅馬時代以來除了用來指稱「知識」,16世紀時「藝術」更是「哲學」和「(自然)科學」的同義字。而現代意義之下的「純藝術」,一直要到啟蒙時代以後才漸漸成形。

【《典藏今藝術》2012年11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主持人:李立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