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哀愁
分類:藝術文化
美與哀愁
‧讀者雜誌 2013/01/02
1931年12月,日本北海道富良野。時年23歲,剛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東山魁夷入住一家名為「樺之白」的家庭旅館,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寫生。
【余長生/摘自《知音‧海外版》2012年第9期】
他,被稱為日本畫聖,他的散文與川端康成並稱為二璧。他的畫作高雅蘊藉,充滿詩情哲理,不僅讓人沉醉,還能勾勒出一個完美的世界。他就是日本著名山水畫家、散文家東山魁夷。
日前,據日本《朝日新聞》報導,在整理東山手稿的過程中,人們發現了一頁未完成的殘稿。稿紙上,在一片靜謐的白樺林間,赭色的小路遠遠地通向天邊。在無邊無際的藍色裡,隱隱有個女性的身影出現,這在東山魁夷以往的畫作中是從未出現過的。
自此,流傳已久的、關於東山魁夷「富良野白樺之夢」的愛情故事再次傳開──
美麗邂逅
1931年12月,日本北海道富良野。時年23歲,剛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東山魁夷入住一家名為「樺之白」的家庭旅館,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寫生。
剛放下行李,畫家的專業眼光便讓他發現了一個美少女:整齊的髮髻下,有一雙黑色細長的丹鳳眼和不點而紅的嘴唇。第一次,東山魁夷有了給人物寫生的興致。
1908年7月,東山魁夷出生在日本橫濱。因為從小體弱多病,所以他喜歡安靜和獨處。也許是天生有著繪畫的天分,他對洶湧的海浪和夕陽下的漁港有著濃厚的興趣。
父親雖不滿意他不務正業,但憐他體弱,又想著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足以繼承家業,便放任他學畫。這樣,在18歲那年,他順利考上了東京美術學校。
在學校期間,他深受老師結誠素明和松岡映秋的影響,將風景畫作為主攻方向。他在日本各地旅遊,進行實地寫生,在大自然中體會神造之美。
眼下,這個13歲的酒井桐子,雖稚氣未脫,卻美得令人心悸。顯然,女孩也對這個天天行蹤不定的青年心生好奇。她曾悄悄跟在他身後,跟著他走向富良野的茫茫雪野。然而,她只看到他端坐在白樺林間的石頭上,滿目癡迷。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桐子終於忍不住好奇,上前問道:「先生看到了什麼?」東山看著她充滿好奇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說:「看見了美。」桐子不知道東山是在說她還是白樺林,她喋喋不休地講述著這片美麗的白樺林:春天小鳥在枝頭歌唱;夏季滿林飄香;秋季白樺林邊的楓葉紅了,顏色濃烈如火;冬天白雪皚皚,彷彿人間仙境。
東山看著她,心中第一次漾起一股甜蜜的暖意。她的聲音驚落了樹梢上的浮雪,細細的雪紛紛揚揚,真美。
他不願意以人入畫是有道理的:自小因體弱飽受欺凌,長大後,父親經商,生意慘淡,幾乎全家打工只為賺取他的學費,因家貧,他又飽受世人白眼。14歲那年,他因感染風寒,鎮上的人怕傳染,硬把他一人送到遠離村莊的樹林中隔離了兩個月,任他自生自滅。在那幽閉的兩個月裡,他聽到了自然的聲音,看見了如墨夜空中懸掛的鵝黃的月亮。他立下誓言,絕不在自己的畫中出現人類。在那與世事隔絕的世外桃源,東山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之美。然而,時局已經開始動亂,全國性的經濟蕭條正在不斷蔓延,東山也已經一個月沒收到家裡的匯款了。他惴惴不安地提出告別,桐子一聽,「哇」地哭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以自己最值錢的東西─從小佩戴的玉葫蘆抵了住宿費,心急火燎地往家趕,桐子將他送到了大路口。
那時正值3月,積雪已開始融化,在那無邊無際的藍色裡,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東山一路走著,不知為何,思緒都化成了清水,滴滴答答往下流。那種甜蜜的空寂,應該是愛戀吧。
追逐夢想
踏進家門,東山被家裡的慘狀驚得痛哭流涕:父親與兄長們靠出海捕魚為生,但始終難以糊口,寒冷、饑餓加上疾病,父兄3人竟接連不斷地死去。祖屋早已被變賣抵債,父兄的屍骨不知散落何處。東山不禁捶胸頓足。
失去了經濟來源,東山只能靠給人作畫混得溫飽,那是他最窘迫的兩年,常常連買油彩和畫筆的錢都得找同學借。孤寂的東山給桐子寫了很多信,但沒收到過一封回信。此時戰火已經漫延,想起自家的悲慘遭遇,他對桐子一家的際遇幾乎不敢想像。但他不敢去見他們,他還欠著一個月的房錢呢。
1934年春天,東山終於重新踏上了富良野的土地。「樺之白」家庭旅館仍然存在,店主爺爺一見到東山,驚喜萬分:「可有兩年多不曾回來了呢。」東山不禁滿臉羞慚。
東山來到院裡,桐子很快端上了晚餐。兩年多不見,在東山的眼裡,脫去稚氣的桐子令人無法轉睛。「這孩子一直在等您呢。」店主爺爺的一句話,令桐子和東山都羞澀起來。她滿臉憂愁地問:「這次又會去多久才回來?」東山不禁啞然失笑:「我還沒走,就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嗎?」忽然,他明白了桐子的心,這是患得患失的愛情啊。他們擁坐在桌邊下棋、喝茶。他們的指尖偶然相碰,都能激發出觸電般的顫動,那遮擋不住的愛情的春光,使桐子更加容光煥發,東山幾乎已經將塵世忘在九霄雲外。
然而正在柔情蜜意之際,東山卻接到了老師結誠素明的電報。老師為他爭取到了去德國留學的名額,並為他找到了遊學的贊助者。東山對西方繪畫嚮往已久,這機會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
他再一次選擇了離開。不同的是,他沒敢再驚動店主和桐子,而是不辭而別。他慶幸自己與桐子還只在兩情相悅的階段,還不曾情根深種。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有不安分的心,所以不敢在愛情裡陷得太深。他不敢想像桐子那失望的眼神。或者,是該讓她遺忘自己的時候了吧。
東山在柏林大學攻讀美術史。他的足跡踏遍了北歐,在那積雪遍地的挪威森林,一待就是3個月。他彷彿回到了富良野的茫茫雪原之上,那幅《挪威的森林》用筆淡雅、畫面潔淨,透露出濃濃的思念之情。
他在異國待了5年。5年裡,他創作了不少佳作,畫風也逐漸穩定:以西方寫實的眼光捕捉日本的情調之美,同時表現未經現代文明汙染的大自然之美。
那時,他也收穫了婚姻。贊助商的女兒因愛慕他的才華,在她父親的撮合下,東山和她結了婚。有了岳父一家的經濟支持,東山也能安心於創作了。
只是面對嬌妻幼子,東山常常神思恍惚,桐子那深深失望的眼神就像陰霾,遮蔽了他的天空。
1939年4月,捷報傳來,東山的畫作《冬日三樂章》獲得「1939年第一屆日本畫院展一等獎」。5月初,東山帶著妻兒返回了日本。事實上,他一回國便悄悄地去了富良野,但「樺之白」家庭旅館已不復存在,店主和桐子也已不知去向。
淡淡離去
東山的功成名就,使他不得不接下日本皇室、會社和寺院的壁畫創作。憑藉這些畫作,他在日本的聲望和地位越來越高,但隨之而來的應酬,他雖厭惡,卻又推脫不得。
1941年12月的東京,寒氣逼人,東山卻不得不又參加了一場應酬。七八個濃妝豔抹的藝伎圍著幾個男人團團而坐,調笑聲,三弦琴聲,吵得他頭痛欲裂。
可是,他突然發現,一個藝伎看上去竟眼熟得很,那整齊的髮髻,黑色細長的丹鳳眼,竟然與桐子十分相似。但她顯然不是桐子,她眼神狐媚,濃妝下盡是遮掩不住的深深的皺紋。
不知為何,東山彷彿看到了多年後的桐子,那種物是人非的悲愴立刻擊中了他。他竟一杯接著一杯,將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他記得自己被人拖進了休息的房間,那個藝伎一直在照顧他,她溫存地給他擦臉,低聲地安慰著他,可是被酒精麻醉的他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隱約記得她竟然將她血紅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之上,他惱怒萬分,想推開她,卻渾身無力。再後來,他又迷迷糊糊地醒來,卻見她一直坐在燈下,緊緊地盯著他,即使醉到不省人事,他依然能感受到她濃重的悲傷。
天亮了,東山從宿醉中醒來。他躺在榻榻米上,身邊空無一人。若不是空氣中尚存的脂粉香味,昨晚的種種荒唐幾乎可以被當成一場夢。但是,當他起身時,他看到枕邊放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玉佩─一隻小小的玉葫蘆。那是因為他小時候體弱多病,父親特意從寺廟裡求來掛在他脖子上的,是他少年時須臾不曾離身的東西;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富良野時,作為房費抵押給老店主的物品。那個藝伎,那熟悉而又殘敗的面容,不是桐子又是誰?
東山一躍而起,顧不得臉面和尊嚴,找到請客的官員,請求他打聽那個藝伎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卻是,那個女孩子已經離開了東京,不知去向。
東山不禁流下淚來。他以為自己歷經磨難,早已習慣了生離死別,早已看開了一切,悟出了禪意,卻不料在得而復失的愛情面前,禪意竟皆化為虛無。他知道那些回話不過是托詞,是桐子拒絕與他相認的藉口。是啊,即使相認,他又能給予桐子什麼呢?名畫家與藝伎的風流韻事?給他人增添無窮的笑料與談資,讓家裡賢慧的妻子不得安寧?聰明的桐子,早已想到了這一切吧。即使再相愛,也不能相認。他與桐子也如同流水與漂萍,短暫相聚後,從此各自漂泊,莫問歸處。
「先生來寫生,會畫這片白樺林嗎?」「會的。」「那麼,會畫上我嗎?」當夜,他想起往日種種,情難自抑。他拿起畫筆,畫出了《白樺》。畫面上,潔白的白樺如同風姿秀麗的少女,赭色的小路通向天邊,而天際那幽深的藍色,藍得令人心悸。
即使在這樣悲痛的情況下,東山的畫作裡仍然有一絲跳動的希望,那條通向遠方的路給人以無限遐想。他只希望,桐子的世界裡永無絕望。
愛戀的遠走,令東山大徹大悟。他的畫作更加細膩、清雅,於淡淡的傷感中傳遞著層層的禪學哲思,他筆下營造的世界─綠地,白馬,泉水,飛鳥,無一不是如夢如幻的。雖然只是簡單的風景畫,卻有著令囚犯痛哭的力量。他被尊稱為畫聖,他的畫風和思想,無一不對後世的藝術界影響巨大。
他的足跡踏遍了全世界,然而,在他日本的住所,他竟然不惜動用巨大的人力物力,將北海道的白樺樹移植到了房門前,為的就是每天清早醒來,能聽到樹梢上小鳥的鳴叫。在那樣清脆的鳥鳴裡,他恍若回到富良野的早晨─霧靄散去,那美貌的少女正站在門前,衝他莞爾一笑。
1999年,91歲的東山魁夷因病去世。在他的要求下,家人將玉葫蘆與一片白樺樹葉放在了他的手中,陪他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的遺稿也由專人整理。
2012年3月,有人在他的遺作中發現了《白樺》的另一幅未竟稿。筆風穩健似他晚年之作,但更令人驚奇的是,畫中小路的盡頭,隱隱有一個女性的身影出現。消息一經發布,引起了極大震動,那個流傳了許久的富良野白樺之夢的傳說得到了證實。
東山魁夷說:「沒有對人的感動,也就不會有對自然的感動。」也許正因為此,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戀,對他更像一劑靈丹妙藥,使他的畫作永遠傳達著夢幻、哀愁和靜謐,卻又永存希望、永懷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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